纸月(上)(2 / 2)

等屋里灯火通明,他再坐回床边,窦母果然已经反应过来前情,没什么血色的嘴角绷得很平。

韩英很久没见她,坐近看才意识到她确实不爱打理自己,三十多岁的年纪,瞧着已经有二十年后的老态了。

她有多久没有笑过了?是他令她衰老得如此快吗?

各种复杂的心绪涌上来,韩英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让您好好睡一觉是我的主意。母亲,对不起。”

“我哪里能指挥你。”谢医师的入眠香本就有安神作用。窦母闻着香睡过一觉后情绪已经没那么激动,只是声音依旧疲累,“左右我说什么,如何为你打算,你都不会听的。”

“我有听到。你信中提到的每个适龄公子,我都托人查过。”韩英慢慢地说,就好像说得慢一些,有些情绪就能被自我消化,“我知道你选中张家是什么用意,他是个瘫在床上的病秧子,和我脾性不和。我嫁过去,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并非女儿身。熬个几年,等他没了,我便成功断去和皇家的所有关系,真正悄隐在世人的视线里了。”他总结,“就和你六年前要我搏主子的同情,来这个远离王城的别庄享用他的庇护,是一个道理。”

“我求佛拜神,只愿你脱出富贵虚幻,避开祸乱,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窦母的眼中有泪在打转,“不要像你的祖父祖母、父亲哥哥一般,只是名义上和白家有些关联,从未得势,便被那些旧朝乱臣挂在城楼上,断命得不明不白!”

这关联小到什么地步?仅仅是白老国主没有其他子嗣,外戚强立了年幼的皇女即位,她的姐姐,一个小宫女顺势被扶成太后。就连封赏给她县主、邀她住进宫墙,也是权贵们威胁姐姐的手段之一。

她小时候并不明白这其中的曲折,只顾自己无忧无虑地快活,直到后来姐姐在花宴上为她强点了边城韩家的夫婿,“无情”地将她送嫁;直到她成为新妇的第五年,叛军冲破边郡,尸骸十里,饿殍遍野,血流成河。

她的夫君、长辈、幼子皆被诛杀,自己也深陷敌营,失了清白。那时她才从敌匪的吹嘘里听得一些秘辛,知道了自己的姐姐在当初她出嫁的那天自缢,死后依然被冻在冰棺里,被她年幼时信任过的国之重臣狎玩。知道了叛军兵痞留下自己的命,只是因为迷信她身上也有“凤体”,能保他们称王称霸,成就大业。

她立时便干呕起来,被篝火旁的人打骂着踢到一边。好不容易缓过劲,她在浑酒浇出的一滩浅洼里瞧见了自己的影子,和头顶破碎的月亮。

她当时哆哆嗦嗦地笑了,影子们便也如鬼魅般轻颤。她想,她和姐姐无意卷入这泼天富贵,回过神时,却早已被权势的洪流摧残至零落,不成人样。

“我知道啊,我都明白。”韩英说。

就是清楚这段悲伤的过去,懂得她的所有痛苦,所以他能纵容母亲对自己的所有安排,做个听话的孩子。

“但有时,”他偶尔也在母亲的偏执里自我怀疑,“我想过你推开我,是不是因为厌弃我,因为我的血脉……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