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月(下)(1 / 3)

窦母第一次知道他有这样的念头,颤声道:“你怎么不会是我和夫君的孩子?我被那些贼人辱身的时候,已经怀上你了啊。你若不是我们的亲生骨肉,不是我如今唯一的念想,我怎么会为了你触怒天威,自毁前程!”

韩英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说那句心里话。他扶住母亲,试图改口:“您别激动,我没有经常这样想……不是,我没有想。”

但已经来不及了。窦母声泪俱下,手里新换的帕子又全浸湿:“是我没有用。英儿,是母亲没有用。”

她哭了一会才勉强续上自己的话:“你是怪我一直把你扮作女孩是吗?可当时那种境况,定国公和小国主,一个被皇家冷落多年,依旧打着忠君护国的名义清外戚平叛匪,救出国主打回王都,声名正炽;另一个血脉纯正,曾忍辱多年诛杀篡国的前相,又在乱世里礼待定国公,民心不倒。他们两个,哪个不是狠角色?战事平定后,哪怕定国公不想争,他的大公子兵权在握,焉能屈居于女国主之下?”

窦母唏嘘于命运的轮回,抖着手拍拍韩英握紧的拳,“前朝后宫换了一轮新人,又是分立两派,明争暗斗啊!”

“但主子……”韩英下意识想辩解,但他在边隅也听说过一些朝堂上的传言,最终竟找不到什么话反驳。

“英儿,娘从来都不想委屈你。”窦母透过泪水模糊地看着他,手心滚烫,“小国主那时刚复位,自己根基尚且不稳,就邀我们重入宫庭再续亲缘。但我怎么能看着你重蹈我和姐姐的覆辙?我只能说你是个女孩,本就没资格继承圣人的封赏……”

“这是故意往女皇心伤上撒盐啊。”黎念悟了,“毕竟如今的国主就是女儿身,要不是老国主的其他子嗣都死光了,根本轮不到她继承大统。怪不得……你们早上提醒我常乐县主曾经触怒天威不得圣宠,就是在说这件事。”

他们又坐回了开着紫藤花的书斋,守着一盏灯笼和虾篓对谈。鹿斟坐在自己熟悉的青石上,似乎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于夜风里打了个寒颤:“应该是吧。他们这些大人物真难相处,说错话就可能掉脑袋。”他苦着脸,“反正从那时开始,令仪……哦不对,韩英就假装自己是女儿身,随母亲在寺庙里思过了几年,直到那什么新政让王都动荡,她母亲寻到机会面见主子,求主子顺路将韩英带回边郡。但韩英的家乡早就毁啦,主子那年也不打算去那个方向巡营,就把韩英带回了陵南大营附近的这个别庄。”

“这些故事你也知道?”黎念惊讶。

下午那会,鹿斟一解决完他和好友共同的敌人就切换回冷战状态,拒绝和韩英呆一块。但晚上被黎念问起韩英的过去,他又滔滔不绝,每桩细节都说得清晰完整。

鹿斟没有意识到黎念的嗑点,也没有发现自己对韩英一直挺关注:“很奇怪吗?别庄所有往来的信件,都是我看过后亲手收寄的呀。”

“我还以为这种机密的活都要管事做。”

“对啊,别庄的管事确实是我啊。”鹿斟才知道她对自己的身份有误解,挠着头解释,“这么说吧,我和含朱是同级,韩英……名义上划在我下面。他想给主子做事,主子没说什么,我就也没管。”

黎念哦了一声,绕回正题,“所以韩英其实在别庄过得很不错,无拘无束,想打扮就乔装成女孩,想做自己就当几天男孩,以至于动了在这里领个活计、安度余生的念头。”她总结事实,“但远离王城并不能彻底隔绝母亲的意志,常乐县主依然觉得内有君臣相争、外有六国逐鹿,边郡迟早会起祸乱,因此她想要韩英早早嫁人,躲到兵乱很少波及的沿海之地。”

鹿斟一下子没回话。隔了一会儿,少年凝视着流水反问:“韩英在这里真的很开心吗?”他带着几分旁观人的薄情客观评价,“我有时候觉得他在世上,活得太用力了。”

黎念收起笑意,试探着问:“怎么说?”

“不是指把主子吩咐的事做到十分、十二分这种。”鹿斟没有看她,有些出神,“乔装并不能停止长大。到了一定年纪,少年人总会抽条,该是一个男孩儿的身量,就不可能像一个女孩儿。”

他手上闲不下来,将蒲草压弯搭在水面上,“韩英在我师父那里学了重塑筋骨的功法,专练缩骨来遮掩自己的发育。可违背天理的事,做来怎么会轻易?这种功法,开始会痛到不能下地,必须要谢大夫盯着施药;后来……缩骨就不会痛了。”他折断了那根蒲草,“因为痛觉被断,麻木的身子感知不到骨肉挤压,空有皮相静好,内里一团糟。”他皱着眉头,“但逃过了缩骨之痛,逃不过放骨之苦。为着日后能恢复又不能不放,必须给身体几天休养的时机……”

风拂动他手里的蒲草,长条的青叶卷了又舒,在月光下的水面拍碎一圈圈涟漪,“好笑的是,即便如此辛苦,不过能维持两三年,终究还是徒劳。二姑娘,维持一个谎言,真累啊。”

黎念有些被震撼到:“……你的主子、还有韩英的娘亲,他们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