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恨(2 / 2)

影里冲出来,恶狠狠挥出一拳,带着他滚翻在地。那逃跑的孩子吓了一大跳,不敢再多逗留,扒着窖口很快爬出去。

有人跑了,这个地方很快也会暴露,人贩子们连夜转移据点,男孩女孩分开两车。临走前,青鸟扒着车窗问他:“你叫什么?”

她目光黑洞洞的,要把人整个装进去。刑天不看她,仰起头,旷野里也还是乌云昏沉地压着天。

他挑衅地笑了笑,“关你什么事?”

“留下姓名,日后寻仇。”青鸟幽幽地说,像武侠小说里那样的口吻,简洁而干脆。

刑天抿平唇线。这样乱的边境,自成一个无人管教的小世界,对于活着都艰难的人来说,身份是最不要紧的事。

“我没有名字。”

话说完,却又有丝微的追悔。

哪怕随口编造一个也好,没有名字,她以后怎么找过来?

如果她找不到自己,那么这段靠恨维系着的关系,就走向了终点。

少年的心里说不好是什么在作乱,又新奇,又诡异。他生平第一次被全心全意放在一个位置上专注地对待,这种心绪裹挟着他,哪怕是起源于仇恨。

可谁能否认,仇恨也是一种感情。

他想问问,那你叫什么?我可以去找你,还你的债,也还你的情。但车窗旋即被关上,车开了,驶向未知的去处。

没多久,中国武警果然找到他们,并解救了所有的孩子。刑天并不觉得感激,他心里清楚,离开地窖,依然无处可去。他吃完武警分发的食物,趁机逃走,漫无目的地追寻,直到找见了那群人贩子的头领。

那个人就是坤盛。

刑天认了这个卖过自己的家伙作父亲。他是最后活下来的毒蛊,理应回到养育他的人身边去。

他们一起逃出国境线,一起加入了红蝎,一步步走向今天。

这些年来,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他也曾独自回到过那座深山,去找记忆中的吊脚楼。住在那里的早非昔人,楼的构架摆设也变了好多样,刑天向他们打听这里原来的人家,问及此,屋主倒是也听说过一些往事:

……这家原本住四口人,日子不多好过,大妹是捡来的,小妹又有精神病。那天夫妻两个带女儿去城里看病,大妹留下守家,那姑娘懂事能干得很,可就是这么一回,人就丢了。

……她阿爸阿妈怕是她被兽叼去,到处去找,到处寻不见人。那几天雨下得特别大,山上冒了泥石流,把两口子都埋了。

……政府就来人,给小妹送到了福利院,她那时候才几岁呀,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山里人操着浓重的大理口音,说到这,唏嘘不已:“好好的一家,就这么散了,作孽哟。”

思维停困在一个滞涩的漩涡,无法动弹。

他是无法无天的作恶者,从不忌惮伤害别人,但他也未曾想到,自己会是毁灭一整个世界的导火索。

下山时暮色将晚,刑天缓慢地走着,只觉天大地大,而此生在意过的人和事,终究成了无可挽救的殊途。

后来,也再没有青鸟的音讯。

只凭借年少时的短暂相处,几乎为零的信息,很难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具体。她那时也许实在是太饿了,颈边齿痕咬得不重,尽管她已经用尽全力,却只留下很浅的疤痕。又过几年,也在风吹日晒中淡无影踪,仿佛她从未来过。

没人穿艳丽的苗衣,戴繁复沉重的银耳环;

没人眉目刚烈,懒得说话,却又骄傲到不吝于展露锋芒;

没人冒着大雨对落魄的他伸出手,带他进家门烤火,问:油茶,要不要喝?

……

没人爱他,也没人恨他。

……

雨声蓦地变大了,一声一声,敲打在耳边,钻进脑子里,不止不息。

刑天微睁双眼,于现实中回想起,那个姑娘名叫青鸟,就住在他的水寨里。

廊下的照灯被风雨敲得乱晃,仿佛整个世界都分崩离析,只留一线光柱投向荒凉天空,隔着一扇不远不近的门扉,照不见彼此前行的路。

心脏骤然紧缩起来,翻腾着刮骨般无力逃脱的煎熬。那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是难以忘却的荒唐,是经年冷淡后又回旋杀来的凛冽疼痛,种种情绪搅和在一起,十分复杂,百般折磨。

他在梦醒的迷蒙中无意识按住心口,模模糊糊想:原来,这才是被恨的感觉。

只是从前那些天真仓惶的岁月里,他还不懂得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