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2 / 3)

谁?

音色清冷,很熟悉,刑天努力地想辨别,但是大雨落下,昏黄得像过于紧密的雾,他除了一个纤瘦的人影,什么也看不清。

那人影又说:“下雨了,进来躲躲吧。”

她有很美、很长的黑发,用缠了红绳的木梳高高盘起来,双耳都挂着带流苏的苗银耳环,大风吹过,就发出悦耳纷乱的碎响。

双腿沉得难以动弹,刑天喘一口气,低声说:“拉我一把。”

女孩子依言伸出手来。她的掌心温暖而有力量,腕上覆着一段衣袖,上面绣满了不似人间的繁花。

刑天借力起身,终于看清她的脸。

那是十一二岁的青鸟。

吊脚楼下面堆放杂物,圈养牲畜,她是下来给木柴盖雨布时发现了刑天。青鸟牵着几乎冻僵的他走上二楼堂屋,先拿一块毡子给他围,指指火塘,“烤火。”

刑天听从,也是发自本能地向热源靠近,刚搓了搓手,青鸟又问:“油茶,要不要喝?”

苗家的油茶会加生姜和胡椒,底料是一些谷物,暖身而且能垫肚子。青鸟额外多抓了一把炒米花,把碗递到面前,“拿着。”

她语调硬邦邦的,明明是做好事,却有种不近人情的气度。

刑天想起来了。

他被一伙人贩子盯上,一路追捕,慌不择路才逃进山林里,直到倒在青鸟家的楼前,再也跑不动。

右腿上还有剐蹭出的伤口,他向后撤了撤,藏在毡子后面。

从前,哪怕是在一群乞讨的孩子里头,他也是领头的那个,莫名的好胜心让他无法在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面前示弱。

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下来,但他不想让她有机会探究关于自己的一切,于是抢了话头,状似无意询问:“你家里人呢?”

“去城里了。”她淡淡回答。

外头,雨污浊到像在下泥点子,她的面颊,衣衫,都有些弄脏了,此刻正忙着擦拭干净。

墙上挂着一家四口人的合影,他们穿着节日盛装,夫妻俩和一个更小的女孩,都是笑盈盈的,唯有她,情绪似乎很好,但脸上没什么生动的表情,跟现在一样。

“你和你爸妈长得不像。”他由衷评价。

“我是孤儿,被收养过来。”青鸟给出了合理又出乎意料的答案,“阿妹才是亲生的。”

刑天抬起头,沉默注视了青鸟片刻。

她堂堂正正,毫不避讳说起这个话题,没有一点寄人篱下的苦涩。她的衣裳不贵重但精细,耳朵上有沉甸甸的银饰,可见是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生活,被养得很好。

可是凭什么?

同样是孤儿,凭什么她有这样的运气?

被人收养,不必狼狈辛苦地讨生活,甚至像个主人似的请他进来避雨,端上一碗热茶。

他捏紧碗沿,话茬生硬得几乎挑衅,“你一个人,不怕我是强盗?”

身边的女孩子看了他一眼,仍然用生疏的汉话说:“你未必打得过我。”

她看起来瘦瘦的,说话的语气却让人本能相信,这就是事实。

这种冷静更让人窝火。

刑天撇开眼睛,不再打量她美丽的衣饰、黝黑的长发和宁静如深潭的双眸,只将视线重新投回火焰之中,心脏也被来回地炙烤着。

碗底的茶已然冷却,炒米花和薄薄一层油脂凝在水面上,此刻像僵死的蛆虫。他厌烦地摩挲着瓷胎上凸起的花纹,忽然浑身一震。

“他们来了。”他声线微有颤抖。

外面的雨声大到嘈杂,根本难以分辨是否有逼近的脚步声,但他就是察觉到了,那是种很难描述的预感。

他在下九流的社会里摸爬滚打,早就恍惚相信,自己和那些人的气味一样的,天生是怀揣着恶意的坏种。

青鸟迅速到窗边看了一眼,验证了这种猜测,回头时刑天已经站起身。她这才发现他腿上的伤口,半抿起嘴,意识到自己被瞒骗了,但没说什么,只迅速地带着他上了三层楼,将他藏在仓库里。

“我不来找你,不能出声。”

她最后叮嘱,踩着外人入侵的脚步声匆匆离去。

他没等到青鸟来找。

提心吊胆的躲避并未持续很久,那些人不费多大工夫就逮到他,或许是因为他伤口洒落的血迹,或许是因为坏人相似的气味——就像他自觉的那样。

刑天没怎么反抗,肚子上还是挨了一脚,口腔里漫上铁锈味,他强忍下了,反抗只会换来更狠的毒打,这是逃跑的惩戒。

被拉扯出堂屋时,他看见屋门大敞四开着,冷风吹得火焰不敢冒头,火塘边散落着他用过的毡子和瓷碗,一点点油茶凄凉地洒在地面。

等他们走后,青鸟就会出来,把这里打扫干净。

大雨将冲尽凌乱脚印,像是什么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的脸上也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