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午后，鎏金的铜鹤炉里逸出丝丝缕缕的白烟，姬桢坐在案前，盯着那升腾的烟气，一时竟有几分怔忪。

余光里扫到沈衍默然整理案上文书的身影，她突然唤他：“阿衍。”

“怎么？”他抬起头，乌浓的黑瞳子里，登时映入她的身影。

着皇袍的身影。

“你如何看那事儿——卓鹿延的事……”

沈衍眼睫轻翕，却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臣看，不真。”

姬桢唇角一动，竟是笑了，半分不似方才她当着臣下的面大发雷霆的模样。

卓鹿延受伤的消息传来时，她是“怒极”了，她也必得要怒，否则天|朝之主的尊贵便成了笑话。

可在臣僚们面前表演过之后，她便要细细想想，这事儿究竟是该不该“怒”。

前一世的这一年，契丹逢着十余年难遇的大灾，边境上几个部落纷纷内附。

汗廷自是不愿，因此派人追杀。

彼时冰原早冻，彤云万里，前一日厮杀留下的血肉，经一夜风雪，次一日便冻硬在冰下。

经了那一战的将军，回了京城，也再见不得百果冰碗——那是将一层果脯乳酪冻在冰里后再封一层，如此周而复始才能制成的消暑点心，原是达官贵人人人喜爱的，可是……

他们见了那东西，便想到猩红的冰面下，封冻的尸骸。

那一场战争无人胜利，可到底是契丹草原因此更伤元气，此后数年，大胤的疆土在内附诸部的协助下，逐步北扩。

若不是西边的白狄赶在这节骨眼上生事，或许祝甯这样的将星，便会在北方战线上闪耀，而非要在盐泽中升起。

今世的白狄去前世并无差异，可今世的契丹和大周，与前世便都截然不同。

姬桢所以决定要动手，无非是知晓那雪灾必是要来，而任何一个国主，都看不得自己的百姓投奔他人——大王女也一定会如前世的可汗般，兴兵追杀内附诸部的。

她也必如沈氏父子一般，坚决将北境的狼骑挡在山脉的那一边。

既是无论如何都要打一场，那么早做准备必是好过晚准备。

她因此下定了决心，对着仪娘，也坦言必有一战的。

可是，这未免也太早了！

仓促发难，固然是不好的，可更不好的，却是这一战的理由。

长公主的驸马，说要紧，也算得上是京中有名望的贵人，可说不要紧，也当真不算值得为他发动一场战争的人物。

毕竟，他到底还没死呢！虽说是受了伤，可这伤么……

以御医的说法来看，也不过是出了许多血，并不曾真伤及要害，好好儿养养，并不妨害性命。

在姬桢以为，她如今拿出了愤怒的架势，责问摆贺部那位杰出的大王女，好给今后反目成仇留下一条裂痕，也便罢了。

倒是这契丹使团里怎么会出现一个要对卓鹿延动手的刺客，很是值得思忖。

“是啊，不真。我并不相信那位女酋，会想用这样下作的法子害死阿椿的驸马。”姬桢道，“卓鹿延已经多少年不曾回到契丹了——当初死忠于他父汗的勇士，如今也是一日不如一日的老人，他自己更是从不曾有在他们面前建功立业的机会……哪里会有多少人为他效死呢，他不值得女酋担心。”

沈衍道：“陛下这话，若是叫卓鹿延知晓，必是心如刀刺。”

姬桢眸光一闪，轻笑道：“你只说我想的，对也不对？”

“也对，也不全对——他在契丹草原固然是无有人望，可在大周却有了出身尊贵的夫人与儿女。”沈衍道，“若他不过是个落魄的流亡王子，女酋自然不必挂怀……”

姬桢一拍手：“那位女酋，担心的其实，是我大周，以卓鹿延的儿女为旗号，兴兵北征。”

“那到底是先前可汗的嫡亲孙儿孙女啊。”

沈衍并不曾说下去，可言外之意，却令姬桢也默然了片刻。

“但若是……”她微微蹙眉，“若是我，我不会派人来杀卓鹿延……不杀他，不过是留了一丝遥不可及的复国幻梦与他，杀他，却是有可能激怒了我。”

沈衍微笑道：“大王女很明白陛下的心思么？”

姬桢一怔，她知晓沈衍的意思。

大王女若是很清楚她的心性，便能笃定，姬桢断不会只因为卓鹿延遇刺一事擅动刀兵。可她若不能拿准这件事，便不该轻举妄动，如此犯险。

姬桢不知晓大王女究竟有几分了解她，想来大王女也拿不准姬桢的反应。

隔着那样遥远的距离，两位女主，终究是要走到攻心的那一步么？

“她明不明白，都无妨。”姬桢终于拿出了决断，道，“我……朕仍然不会因此事动手，可是，准备，总是要更抓紧些。”

沈衍颔首，似是同意她的话语，可下一刻，却伸出手来，轻轻抚住姬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