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首(1 / 2)

李继见沈衍这般神色,不由露出几分忧色:“沈内侍,你……你可还好罢?”

沈衍蹲下身子,将茶盏的碎片一片片捡起,用写废了的字纸包裹,放在一旁,强笑了笑:“多谢阿兄今日特来提点我。否则,大约旁人笑我,我也不知是什么缘由了。”

李继口唇张了张,终究是露出了一个比哭更别扭的笑:“那,那我先去分今日的书……”

沈衍甚至还将他送到耳室外头,之后放了竹帘下来,才回到自己桌边,慢慢坐下。

五月,天气已然热起来了。

他竟被清晨的天光,照得心下燥烫,口中咸苦。

只觉周身上下,都憋着一股怎么也撒不出去的力气,想放声高呼一两声,却终究不能。

他父亲,居然在契丹另娶。

另娶么?或是干脆做了女酋的赘婿,又或者,面首?

他已然不怕用最糟糕的词句形容自己的生父——若是可以,他也不想要那样的阿爷。

怎样的“文人”,才能背叛国主,丢下老父,抛妻弃子,逃至敌国!

而这一切,勉强还能找到“先帝猜忌心甚重,若是回京,只不过是阖家尽丧,是而能跑出去一个也是好的”这样的缘由。

那,和那个女酋,算是什么事儿呢?

他阿娘是因为阿爷才死的!尸骨未寒,阿爷便……以色侍人。

想到这四个字,沈衍直将牙咬得发响。

可也只能是这四个字——不然呢,难道他阿爷,能比契丹武士们高大威猛能骑善射,因此掳走女酋芳心?

说着便像个笑话。

更况契丹女子不比国朝女子,她们爱谁,便可与谁相好的。

李继说的“成亲”,实则大约只是成为女酋的众多“王夫”之一罢。

这天下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事情么?

为了权势做异族女子的男宠,比他从此成了个阉人,还叫祖宗蒙羞。

他实在不知今日是怎样在耳室中坐满一天的——那些个来清分书册的人,两个月下来,早与他相熟了,来往还与他打个招呼,他竟然也能回应一番。

及至他们都走了,他才起身,锁了藏书楼的门,径自走向父亲曾经居住的院落。

这地方无人居住,姬桢买来的那两房人,平素里也不来这边的,院中生满过膝的长草,连庭院中的砖缝里,都生着密匝的草。

沈衍推开院门走进去,还惊动了一只野雉,扑着五彩的翅膀飞开几步。

他一时站住脚步,心中竟莫名想起那句“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来。

而他家中,确是也没有谁了。

他立在那里,不曾动弹,而那雉鸡飞开几步,见他不动,竟又飞了回来。

落在他身前几步,一瘸一拐地扑腾着往前走。

沈衍愕然,这野雉,方才不还好好儿的,怎突然便瘸了。

他仍是不动,野雉扑腾出一段,便又扑腾回来,仍在努力展示严重的伤势。

沈衍忽然想到了什么,走向那野雉飞出来的所在,正要弯腰,便有一只雌雉也飞出来,与它郎君一道,在他眼前扑着翅膀,艰难地跳行。

他拨开长草,但见草窝中藏着几只毛茸茸的小雉崽儿。

许是发现再如何也骗不了这个人,那两只雉鸡,竟同时飞扑回来,要扑啄他。

沈衍退后了一步。

两只雉鸡仍然张开翅膀,竭力铺展尾羽,仿佛这样便能吓退威胁幼崽的敌人似的。

沈衍竟觉心中一阵悲愤,搅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楚。

连只扁毛畜生,都知晓维护儿女。

他阿爷,他阿爷……天下只有他阿爷是这样禽兽不如的父亲么?

他快步走到正房门外,想起幼时许多次毕恭毕敬站在此处,等着阿爷唤他进去,教他读书的情形,亦想起那时的自己,满心的孺慕。

心下直如刀搅。

他退后一步,蓄力,一脚踹向挂着一把锁的门。

竟将那扇精工雕出的双交四椀隔扇门生生踹倒了。

夕暮余晖,落在空空荡荡的正堂中。

楹联犹在,案几犹存,连便榻上的引枕,都还好好地放在那里,只少了些瓶盏摆件。

而留下物事,只是蒙了尘。

仿佛唤两个奴婢来,洒扫片刻,便还能恢复到先前模样。

沈衍终究没有踏进那间屋子。五月的晚风再如何柔暖,也化不去他心下坚冰。

那透骨极寒,来自曾在此间居住的那个人。

他转身离开,野雉夫妇已然不见了。大约是深感此处不甚安全,带着小崽子们挪了窝去。

可沈衍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想,待姬桢要立府时,若还住在此处,很该将整座宅子,翻修一遍。

他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