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暂时告一段落,会议室里还耸立着十几杆老烟枪合力喷吐出的厚重烟墙。

你合上硬皮记录本,绕桌收拾茶杯和烟灰缸。

马队手插裤袋,腋下夹只黑色人造皮公文包,临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眯起眼睛盯了你好一会儿,开口道:“林,你怎么看?”

调到桦林刑警队以来,你听惯了“林,泡个茶”、“林,带个饭”、“林,调个卷宗”,没人要你出现场,没人问你怎么看。

女刑警总绕不开这样的“优待”,所有人默认你不久就会嫁人生子,然后转岗去做户籍警或后勤文职,以便兼顾你的家庭。

这所有人里或许不包括马队。

在朱局办公室和他第一次见面,你们礼节性地握手致意。虽然你已提前处理过掌心、虎口和指腹处长年持握枪械磨出的厚茧,但被弹灰熏染加深的手部肤色却无从遮掩。

马队毕竟老刑侦,眼毒,不用朱局把话挑明,已将你的来历猜得七七八八。

看破不说破,他由得手下把你当粗使丫头,大概觉得这也不失为保护你的一种方式。

“现在这儿就咱俩,你敞开了说,没事儿。”马队呵呵一乐,“当然,你要不想说,也没事儿。”

他问的是小凉山铜矿失窃案。

小凉山铜矿在小凉河上游,距离桦林市区九公里。

自古以来,有开矿的便有盗矿的,有盗矿的便有护矿的。国企改制,下岗者众,盗矿队伍因此壮大。作为应对,矿上自组的护矿队招兵买马,从桦林吸走了一大波无所事事的街头青年。青年血勇,盗矿贼彪悍,双方时有冲突,血拼不断。只要不出大岔子,刑警队这边通常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然而两周前出了大岔子,

矿上岔洞里丢了十箱爆破专用一号岩石铵梯粉状炸药。

炸药属于管控物资,从厂家生产到专用车辆运输到管理员入库到爆破手领料,每一步都必须严格登记造册。丢矿事小,丢了炸药,轻则关矿整顿,重则集体牢饭。当班工头没敢报警,私下纠集护矿队一群大小伙子去盗矿团伙的冶金点翻找索要,不料对方头目矢口否认偷过炸药,最终又是一场大规模械斗。

例行笔录的时候,也不知哪边的人有意无意说漏了嘴,把丢炸药的事给捅了出来。

十箱炸药,每箱规格二十五公斤,二百五十公斤危险品就此下落不明。

局里连夜成立专案组,朱局亲自坐镇,具体事务由马队负责。

你被分派去端茶倒水兼做会议记录,虽然没出现场,但案情分析会倒是一场没落。

你并非刑侦出身,也没有此类案件经验,但望着手里那只满满当当的烟灰缸,你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您什么时候用打火机点火?”

“要抽烟的时候呗!没事我点那玩意儿做啥?小孩儿都知道,白天瞎玩火,晚上乱尿炕……”

“那为什么他们点了火,却一直不抽烟?”

“不是,你啥意思啊?哦……哦哦……十箱炸药,连偷带运加窝藏,费老鼻子劲了,怎么大半个月了还没整出个响来?如果打算整出个响来,为什么不等临门一脚的时候再偷?毕竟夜长春梦多啊……哎,别说,真别说,这思路有点儿意思,怎么想出来的啊,你?”

“倒烟灰缸倒出来的。”

“嘿,那今天不倒了,跟我出趟现场,怎么样?”

矿场已被勒令停业,刑警队和矿管科联合行动,早将矿区细细筛过几遍。

现场照片你都看了,没看出异常。

“这是采矿区,这是选矿区,粉碎车间,球磨车间,磨浮车间,浮选厂房……”马队一路如数家珍。

你问他矿区的制高点在哪。

他一怔,咋地,旅游来啦?还要搞个登高远眺?

你是职业病犯了,到达现场的首要任务:寻找高处隐蔽点,确定狙击位置。

矿区制高点是一座四层楼高的简易瞭望塔,供护矿队望风巡视。

手脚并用,沿毫无防护的不锈钢直梯向上攀爬,最高处一间简易小屋,是护矿队员的瞭望室兼休息室。

说小屋,其实近似凉亭,四面封上铝合金板权充墙壁,板上开了门窗。门上没锁,门内配有破床、破椅、破几和一台破电暖气。

高处气温比地面低了至少五度,此刻西北风起,四壁薄板根本无法防寒,你的膝关节已失去知觉,大腿小腿无从联结,各自悬浮。

“老崔带人搜过了,就一堆生活用品,别的没啥。”

这堆生活用品里包括破桌上散落的一叠杂志,名为《清凉世界》,封面一水的清凉女郎。

你绕屋一圈后走到窗边,大脑不由自主开始计算最远和最近的射击距离,忽觉鼻腔一热,熟悉的暖流奔涌而出。

你一手按压鼻翼,一手接过马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随手捞来的烂布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