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冷,化雪更冷。

你的家乡没有冬天,你人生遭遇的第一个冬天就是桦林的冬天。

桦林的冬天,冬天中的正规军。

你曾接受的严酷训练包括夜间射击、武装泅渡、丛林作战、多目标交战,甚至包括核生化条件下作战,偏偏没人教你怎么过冬天。

冻疮持续恶化,肩颈腰背旧伤全面复发,并开始流鼻血。

经年磨砺铸就的意志力足够你漠视所有伤病,但你的鼻血脱离意志力管辖,不分时间,不分场合,浪奔浪流,十分自我。

终于连马队也注意到这一异常,会开半截指着你道:“咋的了这是?我发言水平高我知道,新同志涕泪交加就好,血肉横飞的犯不着啊!”

强令你放假半天,喊来自己老婆陪你去医院。

你等在警队传达室的玻璃窗边,望见一只熊状物摇摇摆摆由远而近。近了发现不是熊,是一穿貂妇女,烫一头小卷,自我介绍马队媳妇儿,让你和崔他们一样,喊她“嫂子”。

你没喊。

你也没喊过马队“队长”。

你的队长死于三个月前,到死也没成家。

你这辈子再不会喊其他人“队长”,也再没机会喊任何人“嫂子”。

马队媳妇也不介意,亲亲热热贴上来挽你手臂。

“老马在家老念叨你,说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不爱说话,长根舌头光用来吃饭了……我瞅你这小身板啊,饭也没咋吃吧?咱这疙瘩的饭菜不合口味啊还是咋地?酸菜爱吃不?回头嫂子给你发缸新的……”

你错觉自己重返靶场,耳边一挺MAC10一路连发。

桦医耳鼻喉科那位白净的青年男医生给你做了细致检查,开了盐水喷剂和抗生素软膏,嘱咐你每晚睡前在卧室床边摆盆水。

“真没事啊?”马队媳妇用压低后仍嘹亮的嗓门问医生,“我之前看那个啥《血疑》里边,幸子得了白血病,也老流鼻血……”

“白血病就白流鼻血啊?”白净医生大翻白眼,“那狂犬病就狂吃狗肉呗?”

“我这不担心嘛!南方姑娘,一个人在桦林,没依没靠的……”

“南方人啊?难怪看着显小啊。”医生状似不经意间把你的病例本翻回封面那页,瞟了眼姓名和年龄。

可那姓名不是你的,年龄也不是。

“南方哪儿的呀?我老觉着你口音听着特别亲切,我姨我婶我大舅姥爷都这口音……”

可你从头到尾只“嗯”了两次,“啊”了三次,其余时间均由马队媳妇代言,话密得针插不进。

“你姨你婶你大舅姥爷哪的啊?”马队媳妇好奇。

“西安的。”

“西安那叫南方啊?”

“桦林以南么……”

你默默从医生两指之间抽回病例和处方单,起身下楼去药房排队取药。

取完药想回队里,马队媳妇不让。

“你瞅瞅,瞅瞅这树!”她指着马路两边裹了厚厚防冻苫布的两排桦树,“你再瞅瞅,瞅瞅你这身!哪淘的破布片子啊这是?三级棉冒充一级棉没看出来啊?树杈子都比你会过日子!”

你九岁进体校射击队,十八岁特招进警队,常服、礼服、作训服、作战服皆按时按例发放。

你不需要会过日子,只需要装弹、上膛、闭锁、击发,日复一日。

“哎?哎哎?你这帽子和手套咋还不是双层的呢?哪买的啊?解放大道?解放大道那些个店也就卖个门脸子,买衣服还得去桦钢后厂街,知道不?”

于是去桦钢后厂街。

在桦林,所有人仿佛认识所有人,彼此之间“哥妹姐弟”亲热无比,但不耽误砍价,嘴起刀落间,马队媳妇将衣帽鞋袜咔咔给你置办齐全,并命你当场换上。

你望着镜中被重重一级棉包裹成团的自己,怀疑就算阿妈此刻站在此地,也未必能一眼认出你。

马队媳妇十分满意,将你从头到脚几番打量,忽然眉心一拧,说老觉着还缺点啥。

一拍巴掌,还缺条围巾。

围巾店老板娘倚着左门框嗑瓜子,马队老婆推搡着让你自己挑一条,她则从老板娘伸来的手里捞了把瓜子,倚住右门框。

两人开唠。

“姐你这身貂咋这滑溜呢?”

“哎你看管看,别上手啊,回头指甲盖给我这貂整戗毛咯!这可是整貂!我说买拼皮的就行,买拼皮的就行,我家老爷们非得给买整貂……我家老爷们做啥的啊?警察!市局!刑警队!队长!这不带他队里新来的小姑娘买过冬衣裳嘛……咋瞅着不像警察了?人还得把个‘警’字刻脑门上啊?你就说给不给打折吧?人民警察为人民,人民不得给人民警察打个折啊?”百忙之中扭头嘱咐你,“黑的不许挑啊!属乌鸦的啊你?水水灵灵一小姑娘家,成天净整些黢黑黢黑的埋汰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