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予泽(三)(2 / 2)

觉得没有说尽兴,又想着如果这就回去,倒显得只是来谈国事了,于是不等母后开口便说:“如此甚好,少不得要叨扰舅父了。”

母后轻轻扫了我一眼,慢慢笑言:“确实许多年不曾在一起用膳了,今日只当是家宴吧。不过到底在孝期,也不要过于丰盛奢靡了。”

舅父点头称是,命舅母下去预备。母后的神色有些不豫,把玩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出神,或许是看过外祖母后过于伤感,我便宽慰道:“外祖母松鹤遐龄,必定能遇难呈祥,母后万万宽心。”

母后眉心一颤,抬头看了看天色,方道:“哀家无事……只是方才去春及轩时,经过快雪轩外,有些想起从前的日子了。如今那里可是宁乐住着?”

舅父道:“那里是太后的闺中旧居,依礼是不许旁人再住着的,宁乐岂敢僭越?”

母后微哂:“一间屋子而已,人来人去,哪有什么僭越。左右哀家是住不得了,白空着实在可惜。宁乐若是喜欢,叫她住进去也好,替哀家将院中花木看护一二。”

我一听快雪轩这名字,便知是取“快雪时晴”之意,想必冬日里别有一种风光,因而劝母后说:“母后思念旧居,不如儿臣陪母后过去瞧瞧,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母后自选秀入宫后,便不曾归宁过。其实以父皇对母后的爱重,请旨回府省亲也不算什么。今日既到了甄府,若我不随母后去看看可就着实不孝了。

母后有些惊讶,颇踌躇了一瞬方道:“如此也好。”她说着便搭着我的手起身,向舅父笑了笑,说:“哥哥不必相陪。哀家与皇帝只是去瞧一瞧,稍后便回。”

舅父应了声,和宁远宁逸一起送我和母后出门。虽然时隔近二十年,母后倒也还轻车熟路,带我从抄手游廊过去,穿过一扇月亮门,便可看见一座精致小巧的轩馆,就是快雪轩了。

院子不大,却五脏俱全。东北角上种着一树早梅,粉白相间的花朵开得正热闹,虽比不得倚梅园中的名贵,倒也浓淡相宜。梅树旁边是一所小木亭,四角的飞檐上挂着小花篮,种有榆叶梅、玉簪、小苍兰等冬令之花。

我拊掌赞叹:“不愧是母后的故居,这院子即使在冬日里也能花香不绝,风雅别致。”

母后瞧着那梅花,却似乎有些遗憾:“哀家离开这里时,还是秋日里呢,满院只有海棠花开了,虽然好看,但海棠无香,总归少了些意思。”

母后素来是喜爱梅花的,当初父皇与她也是定情于倚梅园中,我怕牵动了母亲的伤心事,忙赔笑说:“母后做了这快雪轩十四年的主人,怎么偏还可惜那一冬的景色了?”

母后微微一愣,随即缓缓笑开,不知是释怀还是什么,喃喃自语了几句,便不再说话。

我扶着母后,沿着弯弯曲曲的六棱石子路走进去。里面的房舍的确是许久没有住过人了,站在门外就可以闻到一股陈旧的气息。我推开门,向里面瞧了瞧,内饰的装潢摆设倒还是干净的,地上几乎纤尘不染,应该是时时有人打扫的缘故。

母后没有进去,脸上亦没有过多的怀念的情愫。其实细细算来,她在紫奥城中度过的岁月更加长久,或许在她心中,也早已将皇宫当作“家”了。又或许是因为母后一向洒脱通透,不会作那含悲之念。

“我记得后院里种了一些山茶花,这样冷的天,也不知花落了没有。”

我便笑着同母后往后院去。转过回廊,果见墙边种着十来棵山茶花树,约有一人高,十八学士、大玛瑙、鹤顶红、绯爪芙蓉、恨天高、金花茶都有,有的已经花落,有的正在打苞,还有的花开正盛,金黄或玉白的花瓣重重叠叠,鲜艳夺目。

我和母后都愣住了。

花树之下,有碧衣少女踮起脚尖,用素白的柔荑摘下那玉色的茶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手臂挽着的竹篮里。初雪刚过,日光和暖,放眼望去,倒也为这天地增色不少。

我眯了眯眼,忽觉掌心一凉,是母后收回的手。

我匆忙去看母后的神色,但见她眉目甚是平和,不喜不怒。我有些迟疑,想了一想,还是轻声咳嗽以示意。

背对着我们的少女闻听响动,惊讶地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干净秀丽的脸蛋,有着肖似母后的柔婉眉目,但与母后的容貌并不相像,尤其是眼中多了一股灵气。她似乎比七妹灼灼大些,身量也更加修长高挑,只是从她的发式看来,她应该尚未及笄。

我几乎是立刻就猜出了她的身份。她却疑惑地瞧了母后须臾,似乎想起了什么,方才对着母后露出格外恭敬的神情,随即恍然大悟一般瞄了我一眼。

转瞬之间,她已换了一副神情,放下花篮,端庄优雅地伏拜于地,音色泠泠犹如击玉:

“臣女甄宁乐,拜见皇上、太后,愿皇上太后万福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