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惊。

如若说先前那等仗势还可以放在靖州范氏多年经营身上，那么如今一夜之间铺展开来的这篇隐忧论则是彻底打破了卫常先前的认知: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纯州虽被他收入囊中，但想要百姓归心却不是一件易事。

那些个坐落于乡野间的宗姓大族，数百年经营下来，仅是族中田产便有数十数百倾之多，若有擅经营之后，千顷也算寻常。而家?比这些耕读之家更为丰厚的豪富世族，手里的田产、仓中的米粮……

但凡养兵，粮草补给乃是重中之重，而粮食的来原也大多五花八门，查抄官仓屯粮的、勒索世家大族的、抢掠百姓的……自然，朝庭兵马自有国库供养。

而以盘踞一方根基深厚的大族来说，他们手里有粮，那便算是有了谈判的筹码，算是一定程度上扼住了卫常的脖颈……想让他们交出屯积的粮草不付出些代价根本不可能。

哪有如今这般似是挣抢一般往他府上递帖子？

再有这一夜之间落雪般散得到处都是的隐忧论，看似是为他常说话，实则……到了这个时候，若再不知背后有人推波助澜，一步步推着他往前走，他便当真白活了这么多年。

而能驱动纯州这些大族、又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恍若凭空变出来四处散去的文章、纸张，无一不在彰显其背后的能耐。

这人，到底是谁？

无极宫里，那看不出字迹出处的纸张于男人掌心缓缓揉成一团：“……卫常。”

卫信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好一个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这场戏也就唱到这儿了……明日初八，正该是良辰吉日，着暗影卫，收网罢。”

冯帆俯首，无声应下，而后半晌，除却卫信徐徐送出一口气外，却是久无下文。

他抬眼看去，却见守在卫信身边的大太监朝他摇了摇头，而后轻手轻脚托了卫信的头，撤了原本垫在卫信身后的大迎枕，使其缓缓躺平——却是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阖上了眼。

冯帆心下一叹，无声行了一礼，也不需人送，熟门熟路便自内殿退了出去。

寝殿外，却是日头正好，秋日暖阳高悬其上，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初八，乃是定好了的帝后大婚的吉日。

天还未亮时，便有专司来人清扫御街，沿途两侧皆立了漆红的杆子，挂了红绸，连带着沿途商铺也跟着往外扎了大大红彩带、挂了大红灯笼，放眼望去，着实是一片喜庆。

太师府上亦是张灯结彩，半夜便点了灯烛，而后那提前到了府上的喜嬷嬷并着受请来的五福夫人也跟着忙碌操持，直到天色大亮，这才堪堪结束，再剩下的，便是等着吉时将近。

苏慕容坐于梳妆台前，忍着不适被人用绞子细细绞面，而后接了湿热的帕子在脸上敷过，棉柔细密的布巾贴在面上，一时也不知到底是脸上的疼痛到底是被绞面绞得疼还是被这热水盆里浸过的帕子烫得疼。

好在深秋时节温度降得快，最初的火辣烫意消下去后，浸润湿好的帕子贴在脸上便显得格外熨帖。

是了，今儿个初八一过，再过些时日，便要立冬了。

一旁的喜嬷嬷又递了张浸过冷水的帕子，苏慕容将其敷在脸上，登时便是一个激灵，那些个蜷缩在眼底的睡意彻底消失不见。

而后便是描妆，梳发。

这一通折腾下来，却是离吉时也差不了多久了。

丫头婆子们都出去外头守着了，如今跟在她身边儿的便是夏燕，微圆的脸盘，一笑两个酒窝，但因着平日里手上拿捏着清平斋上下大小事物，总是要拿出些架子来，是以在外头极少笑，也就是这会儿没人了，这才腼腆着露出酒窝来。

苏慕容自镜中盯着她的笑容看了一会儿，也绷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不管嫁的那个人是谁，如今她都是新嫁娘……哪个闺中女儿不曾遐想过自己的如意郎君是个什么模样？

只是笑着笑着，心底难免有所遗憾：

云州啊，千里之遥，日后，怕是再难见上一眼了。

今日一过，她嫁做人妇，曾经做过的那些个梦也该醒了。

情窦初开之年，萌生的那些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该彻底遗忘了。

苏慕容闭了闭眼，眨去眼底酸涩，对着镜中盛妆女子看了半晌，缓缓抿唇，弯出一抹不甚真心的弧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