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二)(1 / 1)

“朕只是有点累罢了…”

宫人服侍着洗漱后,玄凌那张灰败、消瘦、惨白的脸才完完全全露了出来,比早上见到时,添了好几分死气。

“皇上做什么瞒着臣妾!”陵容跪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玄凌淡淡笑着,“朕没瞒你,朕每天都有好好吃药,好好用膳。”

陵容带着哭腔,“皇上明知道臣妾说的不是这个。”

她的泪落在他冰凉的手上,滚烫的温度让他的身子都似回暖了不少。

“莫哭了,不然明日起来眼睛该肿了,让太子妃瞧见,要笑话你这个婆婆了。”玄凌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去歇着吧。”

陵容难得强硬地摇了摇头,去柜子里拿了一床厚厚的被子裹在身上,“臣妾今晚就陪着皇上,哪儿都不去。”

玄凌便也由着她。两人依偎在一处,缓缓说这话。大多是陵容在说,玄凌静静听着,偶尔插上一句。

只是没过多久,他便精力不济,陷入昏睡。

而陵容却依旧说着那些琐事,和两人相拥而眠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只是从前,看着她入睡的是皇上。如今,换她守着皇上入眠。

太子新婚第二日便带着太子妃前来体元殿侍疾,宫内宫外都夸赞太子纯孝,有储君之风。可予沐只祈祷着,父皇的病能快快好起来。

其实如今能守在父皇床前的时间并不多,盖因父皇病倒,前朝诸事便都由他定夺。予沐虽跟着玄凌理政多时,然一下子接过全部的担子,未免有些忙乱。

尽管每日总忙到深夜,予沐仍会抽出一两个时辰,聆听父皇的教诲。只是玄凌每日清醒的时间在逐渐减少,有时说着说着便没了声响。

太医如今也已束手无策,只每日用最好的药,吊着性命。

到了六月里,京城最闷热的时候,玄凌每日清醒的时间已经缩减到一个时辰。饶是如此,他每每醒来便派人去寻予沐,赶着自己清醒的时候,再多嘱咐几句。

“父皇,您好好休息,儿子还等着您多教导几年。儿子已经派人加紧寻找名医,一定能治好父皇的病。”

玄凌却有些释然地笑道:“不必废那个心思了,朕瞧你瘦了许多。”

予沐哭道:“儿子但求能多为父皇废些心思。”

玄凌干瘦的手轻轻拍在他掌上,“在严州府的时候,有大夫私下告诉朕,说朕活不过三年。可你看,从中了毒箭到现在,朕已经活了六年了…”

予沐泪流满面,“父皇正值壮年,大周还需要父皇。”

“可是父皇累了,倦了,也力不从心了。”玄凌微微偏过头,看着床顶的福寿万代图案,那是陵容连夜绣的,说是这样能召来福运。

玄凌心里生出一丝遗憾,“就是可惜,不能再陪着你母妃了。”

六月十八日,玄凌觉得身上好了许多,他让人扶着去了衍庆宫,从前殿一步步走到后殿,每一处都细细看了,才回到体元殿。

“那件寝衣,贵妃缝好了吗?”

李长强打着笑脸,道:“缝好了,娘娘的手艺真是好,像新的一般。”

“服侍朕换上吧。”

“是。”

酉时一刻,李长去把一直候在偏殿的众人都唤了进来。

团团第一个扑到病榻边,哭得一噎一噎,“父皇,再过两日就是儿子的生辰了,您不要走好不好?”

玄凌已没有力气抬手摸他的头了,只道:“父皇已经备好了生辰礼,等生辰那日让你母妃给你。你如今大了,父皇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你母妃,还有姐姐妹妹们,长大了替你哥哥分忧,知道吗?”

“父皇…”那个小时候会把他扛在肩上的父皇,真的要走了吗?

“好了,去吧。”

待团团去下面跪好,玄凌便示意李长宣读即位诏书。

短短几行字,却有一辈子那么长。话音落下的瞬间,哀哀的哭声在没有任何遮掩,充斥了整个内殿。

“溯儿,这大周的江山,父皇便交与你了。”

予沐紧握圣旨,哭着点头,“儿子一定不让您失望。”

“好。”玄凌欣慰一笑,他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身体像是一把锁,从下往上,一点一点锁起。他最后朝陵容看了一眼,将她的面容牢牢映在脑海里。

“你要…好好的。”朕先走了。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玄凌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宓秀宫里,容儿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裳,在朦胧的夜色中越走越远。他的那件外袍,笼着她纤细的身姿,合着衣摆摇摇曳曳,缠缠绵绵。

朕与她相伴了十八载,却也只有十八载。

乾元三十年六月十八酉时二刻,乾元帝周玄凌,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