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良八年，暮春。

一记沉闷的钟声打破黎明，随后传出声声虔诚佛号，声音从山顶掠入树林，穿越溪水，跨过河流，最后冲破瀑布，悠然回荡于山谷中，久久不曾散去。

山中野兽闻声而起，惊起林中鸟雀，起先只是两三只山雀冲天而起，尔后带起成百上千只林中飞鸟，黑压压一片，状似乌云，在空中打了个旋，随即落回林间。

一时间雀声四起，野兽低鸣，就连潜伏在枝叶间的灯烃和斫父，也应声振翅而飞。

整座少室山就这样被唤醒，一如千年前那般，亘古未变。

山脚下，少年背上竹筐，抄起墙根的斧子，向林中走去。

雨季刚过，山中榛蘑疯长，少年每天都会来林子里摘上满满一筐，再走上二十里山路，趁着镇中早市的人流，在路边把榛蘑销光。

少年性子敦厚，从不压秤，榛蘑又正当时令，这一筐蘑子往往半个时辰便能销空，也因为少年这朴实的性子，东西卖不出价钱，所以这五斤蘑子，即便走出二十里路，也才卖得百来文钱。

少年倒也知足，因为他本就一人过活，俗话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要能吃饱饭，挣多挣少，对于粗茶淡饭惯了的他来说，并没有太大区别。

少年把斧子别在腰间，熟练地扒开泥土，立时现出虬结的树根，上面结着大小不一的榛蘑。

斧子并非只用来劈开盘根错节的枝桠，山中多猛兽，这少室山脚下时常能听到大虫食人的传闻，据说遇难的竟还有几个从少林寺下山挑水的僧人。

辰良帝严禁寻常百姓习武，所以少年虽长在少室山下，却无任何武艺傍身，只能带一把钝斧防身，虽说若真遇上了大虫，也无甚用处，但总好过坐以待毙，毫无抵抗地被大虫生吞活剥了去。

少年眼尖，蓦地发现榛蘑中竟夹杂着一株怪菇，形若伞状，菌盖呈褐色，菌柄为白色，色泽鲜明，散发着一股异香。

“松蕈！”少年惊喜地伸出手，小心翼翼摘下怪菇。

不同于随处可见的榛蘑，松蕈多产于川藏一带以及北方苦寒之地，且产量极少，烹制后入口爽滑，馥郁鲜美不说，入药更有补肾强身、理气化痰的奇效，且松蕈采摘之后，只能存上二十四个时辰，余后滋味一日淡过一日，直至彻底蔫干，所以更显弥足珍贵。

这一株品相甚好，平日里至少能卖上一两白银，而这几年药价更是疯长，这一株若卖得五两也不甚奇怪。

正当少年转身把松蕈放入筐内时，却见到了噩梦一般的场景。

他见到了同村的李老八，确切的说，是并不完整的李老八。

只见他用仅剩的左手拼命抠着身前的泥土，五指蜷曲，指甲外翻，每挣扎一次，泥土上就会留下五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拼命向前爬着，膝盖以下齐断，露出森森白骨，血肉模糊的脸上爬满了血水，喉管早已被洞穿，只能从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而他后头，那片终日不见阳光的密林深处，悄然走来一头吊睛白额大虫。

少年手中的松蕈悄然落地。

大虫无声朝前一跃，一只前爪便按住了李老八的后心，男人的五官立即扭曲起来，才立定，那大虫又支了支身子，随着重心慢慢移向前爪，那李老八七窍也开始不断向外渗血，如同一颗被踩烂的番茄。

浑浊的瞳孔正慢慢失去神采，少年从李老八不停张合的口唇中，读出了两个字——

救我！

哆嗦着摸出腰间的斧子，可双腿像是压上了万斤巨石，无论如何也直不起来。

“动啊！快动啊！！！”少年使劲捶打着双腿。

脑海中不断闪现一切有关李老八的画面。

年三十晚上，那个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敲开自家大门，笑容憨厚的中年汉子。

三伏天里，那个一手捧着西瓜，一手摇着蒲扇，与自己谈笑的邻家大叔。

深秋的雨季，花了一夜，才把虚弱的自己，一步一步背出山谷，那个坚强而又温暖的后背。

……

曾经强大、温柔、在少年眼中无所不能的男人，现在却像一滩烂泥般匍匐在地，乞求着解脱，眼中早已了无生气。

“动起来啊……求你了……”少年掐着双腿，迸出热泪。

可冰冷的本能像是野蛮生长的蔓藤，疯狂缠绕住少年的双腿，钻入地表，在土里牢牢生根，让他无法再向前迈进一步。

大虫似乎终于玩腻了，举起另一只前爪，锋利如锉刀的爪子在阳光下勾出一丝残忍。

从山顶传出的悠扬佛号依然在林间回荡，像是在为李老八做最后的祷告。

男人不再挣扎。

人类在纯粹的自然面前，永远是如此的渺小卑微。

但……

“畜生！滚啊！！！”

阳光透入林间。

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