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册书与一桩案(2 / 2)

的书,多半无人问津。谁想只这么须臾,待臣下去,这书便只余三册了。”

姬桢愕然:“……京中读书之人,多是喜诗文、厌庶务的士子,便是有人想学庶务,多半也不会学这水工勘河的本事。这书,却是谁买的?”

她望着沈衍,沈衍亦满面茫然。

他算来,也觉《水工志》会是四册书中,卖得最少的一册。

因此也印得最少。

怎么,难道京城读书人,个个心忧天下,想学一手治河本事?

姬桢想不通此事,这会子又不好叫店面的管事上来回话,只得与张绰闲聊几句,声音也放轻了——不为旁的,实在是李辰读起书来的模样,叫人不忍打搅。

他身形高大魁梧,如今捧着薄薄三册《水工志》,粗壮手指捻着纸页,姬桢都怕他手上一用力,将这书扯散了。

他的手指还在哆嗦,也不知是读到了什么,这样激动。

——激动到环目周遭一圈,竟打开了茶盅,以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比划着一根根线条。

张绰几度要开言提醒他不得在殿下跟前失仪,姬桢却摆摆手,老右相瞧着她模样,心中已然起了一篇华文的腹稿。

怪道皇帝陛下愿生儿似长公主。倘若大周有个这样心系文教,又肯敬重臣僚的太子,那……

他不用揣度上意,也敢拍着胸脯说这是江山社稷之福。

而正在享用这一份福泽的李辰竟几乎忘了万千外物,沉浸在书中的论述与图画中。

他在桌上画的线条乱了,便以大掌一抹,统统擦去。

那水渍淋漓,等闲尚不能干。沈衍好心奉一条帕子过去,但见李辰头也不抬,接过了帕子道一声“多谢”,胡乱抹去桌上水渍,又开始绘画。

姬桢对沈衍使了个眼色,沈衍暗叹一口气,下楼去取了笔墨纸砚来,为李辰研墨铺纸。

可他方将清水注入砚池,耳边便仿佛一道炸雷响起:“原是这般!”

沈衍险些效八皇子的那倒霉内侍般,压断墨条。

待回头去看,李辰连连拍桌,竟然双泪长流:“原来这‘宁齐堤’是这样修造的!原来这水口本就不该封!原来这水,若漫过水口,便该向珑翠湖泄洪的!”

姬桢听得一头雾水,望向张绰。

连张绰都诧异万分,只就着“宁齐堤”二字回想:“李……李侍郎说的,怕是永呈三年的事儿罢,那时殿下才出生不多久,想来是不记得的——那年宁海郡大涝,李侍郎彼时正在宁海郡监修水利,征了民夫,将南齐留下的宁淞江旧堤修高四尺,原以为万事大吉,百姓们便不曾预先避出洼地去,却不想洪峰分明已然过去二日,堤坝却在深夜里忽然溃毁,数万百姓不及逃避,葬身鱼腹……”

他声音压得很低,姬桢听得,只觉心下森凉。她虽不曾见过洪水破堤,可想想数万百姓惨亡,而于听闻《水工志》出版便如此激动的李侍郎而言……

他那样想修好堤坝,是不是因他心内愧对当年惨死的百姓?

只这几句话功夫,李辰已然不怕桌子了,他拍着自己的腿,痛哭流涕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这宁淞江岸,下头本是松软的沙土,当年张公修堤,也不过是以烧过的土砖,包裹了大堤地基……”

“沙土……又如何呢?”姬桢试探着问。

“沙土松软,撑不住沉重的高堤……”李辰呜咽道,“臣当初以为,宁齐堤是因岁月变迁,遭人毁坏,方越发低矮,上头还,还留下许多豁口……因此监督民夫,将那些豁口填平,又加高了堤坝……是臣加高的那堤坝,压坏了宁齐故堤……一百多年了啊,一百多年前,修堤时打下的地基,怕已逐渐松散了,怎堪当得那么重的高堤……”

他说着说着,竟逐渐失控,连身体都抖动起来:“那些百姓……那些百姓……当初朝野公论,断定是有人修堤时偷工减料,堤坝方会溃毁。因此将监工官吏,杀的杀,流的流,可是……可是……可那都怪我啊!都怪我,都是我害死了他们!”

姬桢看看张绰。

张绰怔然。

作为文臣首领,听闻一桩陈年旧案竟是有了与当初的定论截然不同的解释,此刻他很应该打听打听皇帝对此事的意见——若是皇帝公正,他该指使御史写奏折,告李辰一状,若是皇帝想维护先帝的判断,他便当此事没发生过。

可他没想到李辰挣扎起身来,对姬桢行了大礼:“多谢殿下今日梓刊《水工志》,臣方知晓多年前犯下的弥天大错,这,这便回家去上书认罪。但愿殿下早日将诸如水工、农桑、医药诸般书籍清理了,刊行于世——这本是能救许多人命的啊!”

能救……许多人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