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上回发的衣裳还能穿——便是长了，也不会长出太多来。”

姬桢笑笑，问：“你先前在家里的时候，可有量体的尺子吗？还是叫针线上来量呢？”

她仿佛是家常闲话，沈衍也未曾往心中去，道：“多半是叫针线上来量的——小时候曾经在家中游廊的柱子上刻痕，还吃了阿爷一通教训。”

姬桢那双漂亮的圆眼睛眨了眨，道：“那刻痕，现下还在么？”

沈衍一怔，想了想：“多半是还在的。便是翻修园子，也不过是重新漆过，许是不大显眼，然而也不会不见了。”

姬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岔开话题，再不提这个。

第二日骗沈衍上马车，也不提去什么地方，只说带他去给自己挑些书。

这倒是沈衍该做的差事了，他比她长五岁，服侍她读书，那为她挑书，自也是应当应分。

他并未多想，直到马车停下，他下车扶姬桢下去，一转身，望着映入眼中的一切，猛然怔住。

前世他从做了驸马，便甚少回爷娘家中，后来做太子，做皇帝，更不会时常来“潜邸”。

这里是他阿娘惨死的地方。

那段回忆足以毁灭他对此间的眷念。

是而一眼看过去只觉意外地有些熟悉，思忖须臾，心中才如响起一道惊雷般——这，原是他家。

原是沈府啊。

只是这一冬的雪，落在庭院墙头的，悉皆无人打扫，厚厚堆积着，放眼望去，甚觉萧条。

刺目的银白色，让他有些睁不开眼，身体也微微晃了晃，伸出手扶了墙，才定下心神来。

他想，这萧条，也是理所应当。

这座宅子的故主，如今已经都不在了。

旧日仆婢，多半也是由人牙子领出去重新发卖。

人都没了，还有人在意这雪么？

可姬桢却笑吟吟问：“我带你回家啦，你可欢喜吗？”

“……多谢殿下。”沈衍的笑容，着实有些牵强。

笑意不达眼底，姬桢只当他“高兴”，还笑意盈盈说个没完：“伯父将你家的故宅赐给我了，说待我长大，便将这里做公主府——到时候，你也必是做内官了！就还住你原先的院子罢。”

原先的院子？以宅邸主人的侍人、以奴隶的身份住在那里么？

沈衍抿抿嘴唇，笑得很苦。

他苦，姬桢心下便略略解恨了，眉目间只满满无知无觉，兴高采烈邀他：“走走走，我早就听说，你家有许多珍稀的书。那书楼，伯父也一并赐给我了！等我旬休的时候，用不上你服侍，你就回来取书读，好不好？”

沈衍一怔：“我自己取书读？”

“你祖父是大儒，父亲……便不提他做的那些事，到底也是文名在外。”姬桢放低了声音，一边和他一同往外头走，一边温声与他商量道，“虽然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到底不该断了这条文脉。你说呢？”

沈衍深深瞧她一眼：“我只顾自己读书么？”

小娘子抬眼望向他，腮颊微红：“你若愿意给我讲，那，那我也很愿意听。”

沈衍笑笑：“臣是想着，这些书，不妨清理清理，绝版的孤本善本，殿下做主安排人誊抄了，印出来发售吧。”

姬桢愕然。

她是有这个打算，皇后也那么说了，但是……沈衍自己怎会这样大气？

“让天下读书人多见些好书，也算是利在千秋。”他说。

“你舍得？”姬桢问。

沈衍道：“我是殿下的人，殿下若舍得，我又有什么好舍不得？”

这话说得，可真是好听。

她当即笑开：“若是真清理出来，重版刊印，我要请人为这事儿写一篇记。彼时一定为你留名。”

沈衍道：“臣要那名声做什么？臣都已经……”

“好了，可不要如此谦逊，雁过留影，人过留名，你便是做了内侍，也还是个人啊。”姬桢停下脚步，抬眼望他，固执道，“沈二郎，我想你仍然像先前那样。”

沈衍望着她的面庞，小小女童，眸光清凌凌地映着他的影子。

他问：“殿下眼中，臣先前是怎样的？”

“……”她想了又想，摇摇头，“说不上……总归不似如今，我总觉得，你现下，是连心气都没了，我看着，很心疼。”

沈衍恍然，是说他现下没有从前那股子少年人的明朗么？

“经过那些事情……总会变的。”他说。

哪些事情？

姬桢敛了眼睫，仿佛有一霎的失落，旋即抬头笑了笑：“你带我在你家里走走罢，我从没来过，不认识路……往你家藏书楼去，该走哪儿呀？”

沈衍失笑：“殿下不识路，方才还走得那样快？”

“……虽不识路，可也知晓，藏书楼总不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