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收拾完三间屋子,你们四人俨然马队媳妇亲手腌制的四根酸菜。

侯法医说桦钢的工人浴室今天不开,要洗澡只能去澡堂子,最近那家在春风街,好像只开到下午五点。

你犹豫一下,低声对她说,你还是打热水在家洗吧。

桦钢的工人浴室你去过一次,没有隔间。好容易等到一个空出的水龙头,头发还没打湿,你就敏锐察觉到隔壁水柱下那个女孩的讶异目光。你顺着她的目光审视自己的身体,看到肩上的枪带勒痕、左臂的弹孔、小腿的刀伤,还有其他大大小小你早已忘记来处的疤痕。

这是你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与同龄女孩是如此不同。你训练它、使用它,却从未爱惜它、看顾它。意识到这一点后的你再没去过公共浴室,再冷的天,也打两壶热水在宿舍卫生间擦洗,哪怕卫生间里没安暖气。

可今天不行,卫生间里也进了污水,水虽排尽,余味犹烈,洗也白洗。

侯法医自来熟地替你收拾出换洗衣服,又回屋给自己收拾出一套,让你今晚去她爸妈家和她睡一屋,不许摇头,不许说不。

临出门前她问你有没有贵重物品要拿,你看了眼西窗台上的黄桃罐头瓶。

侯法医差点没当场笑裂开来,说你们南方缺罐头还是咋的啊,你要吃去我家吃,黄桃的雪梨的樱桃的,敞开了吃,管够。

你就这样被她连拉带拽去了春风街的澡堂子,坐的是她那辆女式捷安特的后座。

隋东也眼巴巴地想坐来着,被侯法医一脚踹回傅卫军的二八大杠。

传统澡堂讲求泡、蒸、洗、搓、冲,可你只想趁着今天人少,速速冲洗完事。

正洗头呢,侯法医提着自己那条搓澡巾,气势汹汹命令你:“转过去!”

你一个激灵:“我不搓……”

“不搓?不搓那叫洗澡啊?那叫蘸水!不搓澡的澡是没有灵魂的澡!”

你被她绕得头晕,只得背过身去由她搓。

偷眼看,她脸上没有讶异也没有疑惑,这让你稍稍心安。

然而搓着搓着,你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她像是问你,又像是自言自语:“这是遭了多少罪啊……”

是了,她是法医,那一道道你早已忘记来处的伤痕,她都能一一鉴证、辨识。

你不擅长安慰,也不擅长解释,只能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般语焉不详:“不疼的……真的……已经不疼了……干这行,大家都一样,都是这样的……”

事实确实如此,干这行的,就没人不带伤。唯一区别可能是,别人受伤住院,还能溜到走廊护士站给家人打个电话,你只能看着天花板,想象如果阿爸阿妈还在。

“以后好好的!啊?”侯法医猛地一吸鼻子,“都过去了,以后好好的,不许再受伤了!”

你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关心和善意,拖着被搓得几乎灵魂出窍的身体,逃也似先去了更衣区。换好衣服发现走得急,没带吹风机,只得用毛巾裹着湿发走出去。

售票处的门洞里,一个穿花袄的胖阿姨正听着收音机嗑瓜子。门洞对面的长椅一头,坐着傅卫军。

你想起隋东单独骑车回去取换洗衣服了,没想到他们住得那么远,这会儿还没取回来。

你在长椅另一头坐下,擦拭着头发。

傅卫军起身走到售票口,张望一下,指着里面某处和阿姨比划了一会儿。

转身向你走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个吹风机。

长椅旁没有插座,他绕到门洞右侧的角落,朝你招招手。

你走过去,想接过吹风机,他没松手,直接按下按钮,先冲着自己掌心试了试温度,然后才把出风口移向你的头发。

从发根,到发梢。

暖的风,暖的手。

你好像真的成了一棵树,在温暖的春天里,开出一朵一朵小小的粉粉的花。

穿梭在你发间的手掌顿了一下,你抬头,看到隋东提着一袋衣服站在你们面前。

他风骚地左右甩动一头长发,抛着媚眼冲傅卫军比划:“也给我吹吹呗,我的头发比警察姐姐的顺滑,你摸,你摸摸……”

傅卫军把吹风机塞进你手里,红着耳朵,扯着隋东进了男澡堂。

桦林的冬天昼短夜长,傅卫军和隋东出来时,天已擦黑。

侯法医辞别你们,回家过年,临行问你们吃完晚饭有什么安排。

你看傅卫军,傅卫军看隋东。

出乎意料的,隋东只是笑了笑,说没什么安排,路滑,法医姐姐回家一路小心。

侯法医点点头,对你报了她家地址,挤挤眼,挥挥手,一踩车蹬,走了。

隋东站在原地,目送那辆捷安特的红色尾灯消失于长街尽头。

你们依旧三人一车,这次换隋东骑车,路上不时有放炮竹的小孩跑过,傅卫军听不见,怕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