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情深(1 / 3)

乾元三十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子时,大周乾元帝玄凌崩于颢阳殿,享年四十四岁,谥曰圣神章武孝皇帝,庙号宪宗。

皇太子予泽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太极殿举行,当日亦是册封太后的盛典。为避兄弟名讳,新帝更名为豫泽,并顺理成章地加封生母皇后甄氏为“明懿皇太后”,入主颐宁宫。新帝仁孝,册封之礼极尽隆重,甚至超过了皇帝大婚的规格,普天之下,万民同庆,大周附属及邻近诸国皆派使臣前來纳贡相贺,贺新帝君临天下,贺太后母仪垂范。

新帝登基,改元明嘉,史称明嘉帝。明嘉元年,帝固请太后垂帘听政,太后以多病相辞。帝遂以异母弟楚王予沐摄政,再以皇叔平阳王玄汾秉辅政之责,太后身居后宫,不过是偶然于宫苑重重之内轻语一二而已。

凤座高位如能凌云,然而其中冷暖,如人饮水。

冬去春来,周而复始。倚梅园的玉蕊檀心梅开了又谢,连着柔仪殿中的,都被移植到了颐宁宫中。太后的院落,纵使百花缤纷亦透着格外的清冷哀凉,只有三月的桃花最不会看人眼色,依旧枝叶葳蕤,密密宛如粉红云彩,蔚成华盖。

彼时花香熏人醉,予涣也如昔年的兄长们一般,在颐宁宫的拾花阁里教予淳写字。他稚嫩的手握了笔饱蘸了浓墨,在窗下一笔一划认真书写的,是梁武帝萧衍的《有所思》。

“谁言生离久,适意与君别。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常恐所思露,瑶华未忍折。”

绵绵轻薄的日光下枝影寂寥,似淡淡的烙印浮在予涣白净的小脸上,予淳似是不解其中意,只是跟着予涣一边念一边轻轻反复吟咏。有清淡的风从容吹过,打开的窗轻轻扑棱,发出沉闷绵长的声音,偶尔有被风吹落桃花轻浮,轻轻拂于乌沉沉的紫檀案几上,那样轻绵的落花声声,却似击在心上。

甄嬛坐在窗外廊下,听着小儿家稚嫩的童音,不禁抚上腰间,将那枚小小的同心结握在手里,不觉含笑,笑得满眼是泪。沐黛流朱就在这时候退开几步,或是看那几棵还不曾发芽的梅树,或是做些针线活打发辰光。

大约只有宫里侍奉最久的老人儿,偶尔背后喝起酒来,才会不怕死地说起先帝驾崩那日的事。

据说,那一夜戍守在柔仪殿和颢阳殿之间最近的一条路上的侍卫,宫女,内监,全都看见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几欲癫狂地跑去颢阳殿,也不知为了什么。刚到颢阳殿门口,就听见古钟悠远的声音传来,有内监悲痛欲绝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崩——”

据说,那一夜,太后的悲泣响彻九霄,人人都说是因为太后与先帝伉俪情深,却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着实可怜。

只有甄嬛自己知道,那一夜她最终等到了予泽带兵来救她,玄凌却没有等到她的解药。

甄嬛赌输了。

她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报应,她与玄凌,连凑活凑活过的机会都没有了。

彼时颢阳殿里月光清冷似霜,雪光凛凛如刀,她站在玄凌床前,心中空洞得似被蚕食过一般,再无依凭。玄凌就静静地闭着双眼,容貌已经因为长期卧病而有了些许改变,她跪下去握住玄凌的手,轻声说:“周玄凌。”

这是她第一次大逆不道地唤他的全名,似乎要把每一个字都刻在骨髓里,刻在血肉里。

先帝故去百日后,册封诸位太妃的典礼正式举行。新帝封惠贵妃为惠仪贵太妃,淑妃为贞定淑太妃,贤妃为端平贤太妃,德妃为敬和德太妃,欣悦夫人为欣悦太妃,怡妃为怡昭太妃,瑞妃为瑞节太妃,周昭仪为庆肃太妃,余者不一一列举。

甄嬛在颐宁宫含笑受礼,亦安排下寿祺、凝寿、长寿等宫予她们居住。礼仪甫过,却见小连子匆匆赶來,悄悄儿在她耳边问:“皇上着人来说,暴室里那位请求见太后娘娘一面。”

暴室里那位,说得便是玄清。先帝驾崩后,宫中一直对外宣称清河王哀伤过度,在镂月开云馆静养,实则是被押在暴室等候发落。予泽知道甄嬛对玄清的痛恨厌恶,因此全权交给她发落。

玄清要再见她一面,又能如何?不过是让她再回忆一遍痛彻心扉的滋味。她与玄清见了太多面,可玄清总不能明白她说的话,再见面也不过是徒增伤悲罢了。

“你去带着你沐黛姐姐过去,她会把该说的给那位爷说清楚。”甄嬛低声道,语不传六耳,“你再告诉皇上,清河王病重不治,王府侧妃追随王爷而去,着礼部准备后事吧。”

小连子唯唯诺诺地应声下去。

淑太妃和贤太妃身子不好,早早就回去歇着了,眉庄与德太妃坐了一左一右的首位。因见小连子来去匆匆,眉庄不禁问道:“怎么回事?”

甄嬛伸手按一按发髻上因素服而佩戴的白银簪子,淡然道:“清河王府传来的消息,说是王爷不行了。”

那夜的兵变,因为开始得隐蔽、结束得迅速,几乎未动刀兵,所以连眉庄也并不知情,故而人人都只是欷歔不已。